小飞侠

（二）黑

关宏峰惊惧着醒来，汗水湿透了T恤和床单。他又梦到伍玲玲死的那晚，硝烟混着血腥味，挡不住地钻进他的鼻腔和肺部。血从伍玲玲身体中喷涌而出，关宏峰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感受过这种味道。活人的气味和尸体不一样，后者虽然恶心但让他感到安全，死人是不会害人的，只是一些有待解开谜面等着他层层抽丝削茧，这个过程如此温柔，甚至有些缠绵。伍玲玲就站在他面前，胸前的伤口向外绽开，露出破烂的皮肉，血汩汩地流，热气灼伤了他的脸。

正在流逝的血液，起伏的胸膛，眼睛里渐渐熄灭的光。。。他又开始喘不上来气了，伍玲玲的手死死掐住了他脖子，圆睁着眼，可血还在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血色终于蒙上关宏峰的眼脸。

哥，你醒醒，哥，你怎么了。关宏宇焦急地拍打关宏峰的脸，卧室灯全都打开，扭到最亮，拿着手电晃他哥双眼。你又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伍玲玲？

关宏峰这才真正清醒过来，看着天花板的顶灯愣神，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儿吧，哥，最近你这心病越来越严重，一宿一宿地出汗。宏宇搂着他哥的肩膀紧了紧：再这么下去，我可跟不上你这人憔悴的节奏啊，回头我又得做俯卧撑了。

别担心宏宇，这两年我也习惯了。医生也在看着，总的有个慢慢调整的过程。接过宏宇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

出事前你就老这样？你怎么不和我说，夜里多个人作伴，你这要是真有个好歹怎么办。

关宏峰别开弟弟担心的眼神：不是小时候了，你有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两大老爷们绑一块算怎么回事啊。他面色渐渐缓和，语气中带着暖，拿起桌上两人幼时的合影，指给宏宇看：你看你那时多淘气，又胆小，晚上老是抱着我睡，挤得我睡不好觉，尽听你打呼噜了。

关宏宇把头挨着他哥的胸口，像小时候一样，叹气：那时日子多好啊。

关家兄弟和别家孩子不一样，从小就特别亲。坐卧行止，向来都在一处。人家双胞胎能累翻一大家子人，吃奶拉屎哭吵打闹的，但关家的孩子只要两小子在一起，基本就没什么情况，该吃奶吃奶，该睡觉睡觉，醒了也不哭，两娃娃互相看着对方的脸，依依呀呀地滚作一堆，两个糯米团子一样黏着，倒是比一个娃的还省心些。

渐长，哥哥和弟弟越发相像了，照镜子似的，除了哥俩的妈，没谁能看得出哪儿不一样来。另一方面，却从来没人会弄混哥俩，两人脾气性格、行事作风、表情动作完全不一样，这种差异，让同一个肉体拥有完全异质的两幅面容。只要不是关宏宇故意模仿哥哥，想逗乐子蒙人玩儿，他们之间泾渭分明，安全地像两条平行线。

青春期的关宏峰善思敏感，感叹于这种造化之妙，经常长久看着宏宇，看着看着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飘飘荡荡，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主人，既陌生又亲近。

关宏宇的感觉可没他哥那么好，被看得浑身发毛，似乎成了个透明人，心里那点小心思都揣不住，急的他直想挠人。“有完没完，你都把我看成画儿了，直接贴你床头得了。”随手抄起个东西就砸过去。关宏峰接住暗器，笑眯眯地，宏宇，你不觉得咱们太相像又太不像了么，有时你像个陌生人，有时又像是我的另一重人格。对——关宏宇声音拖得老长：没错儿，你就是精神分裂，连累咱们就是一对儿精神病。赶紧找医生看看看看去。

和心思深又爱琢磨的方法派关宏峰不一样，关宏宇是个体验派，全凭身体和直觉感受世界，抽烟打架喝酒泡妞，但他知道他是个好男孩。姑娘的小手也就是拉着，小嘴也就是亲着，再就没下文了，似乎有什么拦着他，不让他轻举妄动。外人常说，关家二小子那可真混，早晚要出事，。从六岁踩漏邻居屋顶、掀女孩儿裙子、薅数学老师养的花，都说了十多年了，也没见什么真捅什么篓子。宏宇只要想起他哥那双淡淡的眼睛，再混的性子都不得不清净几分。

直到高考前临毕业，他把年级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妞儿给打了。那姑娘已经被保送北大，不用再像其他人那样苦哈哈地拼命，而宏宇反正也没打算考大学，他把姑娘约出来，不知怎么就把人打了一顿，姑娘脸上缝了三针。轩然大波，打架没所谓，小混混的标配，但打一个女孩儿，还是成绩好人漂亮的妞儿。关宏宇这些年攒下的名声算是毁了，学校决定开除关宏宇。

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是关宏宇咎由自取，只有关宏峰知道为什么。

这女的成绩并不是出类拔萃的那种，靠家里的背景，攒了好些个有规格的荣誉称号，做了三年学生主席。但这些加一块，也不一定刚得过关宏峰的竞赛成绩。一心学习的关宏峰反而不怎么关心保送还是考试，凭他的能力，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周日下午，女生约了关宏峰见面，说是谈点儿事儿，学生会主席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接下来的事儿就像狗血电视剧里的那样，饮料中被下了迷药，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衣衫不整地和女生躺在一起。女生以此要挟他放弃保送资格。

关宏峰气地红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他第一次真正目睹了人性的恶之花绽放少女娇嫩的面孔上，像一道丑陋的疤。离开时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路灯，只有一户人家门前一盏将坏未坏的白炽灯，忽明忽灭照得前路幽深，十八岁的关宏峰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深不见底的黑里，到底有什么。是什么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一下拂着他的脸，烧灼般的痛。

宏宇的事后来不了了之，女生家长表示高风亮节不予追究，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得饶人处且饶人。旁人啧啧称奇，说这样宽厚的人家也是难得。

只有关宏宇知道，关宏峰单刀赴会，说大不了跟着弟弟一起退学，反正我是男的，你家姑娘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看着办。是息事宁人还是鱼死网破，我都奉陪。可以的话，这事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