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侠

（十）幺鸡

整个雨季，关宏峰都非常忙碌。他撑着长柄黑伞往返于多个凶案现场，指导技侦人员提取痕迹证据，判定性质，搭建框架，形成至为关键的第一判断。暴雨中受害人鲜血冲进泥浆，混合成奇怪的膏状质地，迟迟不得凝固。他记得有篇分析犯罪心理的论文，阐述季节气候和犯罪冲动之间的关系，潮湿闷热的天气，与性冲动诱发的谋杀动机之间有着正向关联，越是降水充沛漫长的地区，这种关联越是强烈。从犯罪率数据上看，津港是契合这种理论的。

 

忙中添乱，市局忽然要求关宏峰将几年前的江嘉宁案的所有案卷材料、物证和后续调查整理好，及早移送市局，市局在清理维稳积案，江嘉宁案中的那支枪也是划重点的内容之一。关宏峰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大概这次会有什么大动作，周巡已经被抽调去北部地区对，据说是协助新队长交接工作，这是市局专案行动的老套路了。关宏峰亲自整理完毕，和刘长永一并送到市局并做汇报。

 

这支枪当年颇困扰了长丰支队一些日子，案发后两年内，在支队辖区内所有娱乐场所、地下黑市、码头车站等地重点布控，查访信息，但没发现更有价值的线索，倒顺手端掉了几个贩毒涉黑团伙。关宏峰认为，有一必有二，必然存在着看不见的利益链条，可能凭长丰支队的力量，不足以再深入了。

 

难得来趟市局的关宏峰受到了众同仁的亲切接待和围观，年轻的津港神探不在市局，市局却有很多他的传说，坐办公室的内勤小姑娘们闻讯纷纷送文件、拿卷宗打他身边走过，一时走道里闹哄哄的。

 

刘长远负着手，颇具长者风度，指着政治处主任办公室说，“关队，这来都来了，去施主任那打个招呼吧，看看老领导。”

 

关宏峰心里还惦记着在手的案子，再加上刘长永那张嘴，自己只有干坐着的份，何必找这份儿没趣，便推辞，“昨儿后半夜才睡，没刷牙没洗脸地，这就不去唐突领导了吧。”

 

刘长永忽然冲他身后点头微笑，对面的警容镜里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从施广陵办公室出来，冲这边点点头，还了个招呼，拐过楼道不见了。

 

关宏峰诧异，“老刘，这是哪位。”

 

“季连春，去年回来的军转干部。” 刘长永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可是施局的人，据说一起当过兵。”

 

关宏峰心下一动，不会错的，那人下巴尖俏，双目微凹，左眉梢处有颗痣，正是在武威看到的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关宏峰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但虚假与真实之间有微妙的不相容感，就像侦探波洛说的，这是一种平衡感。

 

回队后，仔细查了季连春的履历，去年从南京军区武警部队转业到市局，之前在武威军分区武警部队服役，看番号正是宏宇当年所在部队。宏峰闭上双眼，往事如刀，怀疑的种子一直都在，这样的经年重逢提醒他，那件事其实从没真的过去。

 

没有合适的理由擅自跟踪市局同事，犯不犯法不说，被发现绝对是天大的丑闻。这个活儿周巡即便在也不合适。关宏峰打架不行，跟踪是一把好手，跟了几趟，跟到了北部港瑞合物流公司，从后视镜中看着季连春，四下张望，确定没有盯梢后，熟门熟路地走进瑞合的大门。

 

在上次的联合执法督察中，这家津港最大的海运代理公司，存在信息不符、报单手续不全的问题。宏峰还注意到货物保价过低，而运费畸高，但总体来说只是程序瑕疵，在实际操作中也很常见。这家公司背景相当深厚，在检查中态度也很倨傲，一副懒得配合的样子。合理想象是靠着关系赚快钱，周瑜打黄盖，你情我也愿，这就不是刑侦支队的业务范畴了。但现在搅进了这个和枪支有关联的季连春，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要严重地多。

 

雨一直下，胶合着夜色昏沉，关宏峰点开电脑播放键，是fade to black，激烈的重金属音乐在他的大脑中并没有激发强烈的共情，他借此唤起那些记忆。谋杀是暴力犯罪最极致的形式，阿加莎说，我会欣赏精巧的谋杀案，但是在笼子外面。也许，与其说是气候，不如说是性和死亡之间具有天然的联系，对这两者的冲动或者抗拒，像DNA的四种基因，构成了人性底色。

 

当年侦查中不断深入后接触到的事实真相，让他心惊、痛楚。促成他们死亡的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恶意，不仅毫无歉疚，更无知无觉，真正的凶手甚至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当年淹没两个被害者的那种黑暗，在关宏峰脑中逐渐鲜活起来，他起身拉紧窗帘，十八岁那年的疑虑又爬上心头。

 

白天亚楠找过他。

插着口袋站在门口，冷冷地问，“是否有幸占用一下关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时间呐。”

关宏峰笑了笑，队里人都知道高法医的怼人技巧如何直接映射了她的感情状态，“怎么，这是又和宏宇吵架了。”

亚楠坐下叹了口气，“对不起，关队”，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该在工作时间找你说这些私事。”

关宏峰摸摸下巴，估摸了下这次的战损情况。

“麻烦你告诉宏宇，我们真的不合适，还是分手吧。”亚楠站起来，“顺便，跟关队您请半天假，平复下我受伤的心灵。”

“那个，亚楠，是不是再考虑下，给宏宇一个机会。”关宏峰字斟句酌。

亚楠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的有点费力。

  

不能用关宏峰情绪管理标准来要求关宏宇，关宏宇对女人一贯有意无心又偏偏一往而深，偶尔的逢场作戏也是戏假情真，惹得女人们伤心流泪了，他又特别无辜地跟人说对不起，别伤心了好吗。这种反差是特别迷人的东西，致命地吸引。关宏宇有，关宏峰也有，浪漫和世故，天真和深沉，他们完全不同，又如此相同，这在旁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关宏峰深知这一点，他身上的疲惫和冷淡也来源于此。宏宇的这种感情布朗运动，在他看来纯粹属于浪费时间。但高亚楠应该是不一样的，有别于宏宇那些招猫逗狗似的感情，具有别样的意义。

 

关宏峰是在崔虎那找到的宏宇，皱着眉头趴在电脑边睡着，看起来怏怏不乐，屏幕上闪烁着游戏画画，空气里一股烟酒过度的气味，和多年前在游戏厅找他时没什么不一样。

 

雨伞拍拍他，裤子上洇湿一片，宏宇不情愿地醒来，看见身边居高临下的关宏峰，黑色的塌肩衬衣挽着袖子，木质扣子从颈部缀到腰际，伞尖雨水快速滴落着。

 

“亚楠要和你分手，知道吗。” 

“怎么了哥，这事还劳您大驾专门跑一趟。”宏宇扥出根烟放嘴里咬着，被宏峰掐了下来。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正经处对象了。”

宏宇睁大了眼睛，这居委会大妈的语气，“哥，你这样就不酷了，还以为是咱妈唠叨呢。”

“宏宇你回答我，你喜欢亚楠吗。  ” 

宏宇看着他哥的严肃脸，不禁陷入长考。

亚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一半女人的娇媚一半男人的飒爽，聪明透亮，性格跳脱，很少有宏宇看不透的女人，亚楠算是一个。

抬头对上宏峰的眼睛，小学生答题似地，“喜欢。”

“我从另一个角度给你个建议，亚楠是个好姑娘，别辜负她。”虽然谈情说爱关宏峰没经验，但他了解人性，也了解亚楠。宏宇要过健康的良性的生活，那么亚楠会是最好的出路。“还有，我那儿你以后别来了，不合适。”

宏宇琢磨了会才明白指的是什么，宏峰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看不到神色，嗓子有点干，“不是，哥，你什么意思”。

长久的习惯和时间，他已经太过依赖和宏峰的这种亲密“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从小就是。”在他心里，宏峰不是任何‘别的人’，“我不明白这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雨幕细密，蛛网一样蒙住宏峰的脸，时间漫溯至原初。他不知道那是感情还是冲动，或者是本能，对自己另一半的身体天然的向往。他喜欢看着宏宇在他的体温和气味里睡过去，安宁地像在子宫里，器官是灵魂的触手，不是吗。

 

不是的，江嘉宁轻蔑地看着他。

 

“我们不上//床也还是至亲，宏宇，这点不会变。”宏峰轻柔的抚摸着宏宇的脸，给了他一个湿漉漉的吻，他想大概这也是最后一个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