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侠

我爱这操蛋的世界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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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关】清白之年

 

很多年以后想起那年春天,关宏峰还能听到不停吹来吹去的风在耳边涌动的声音,像北部港的海潮反反复复摔打在防波堤上,充斥着只图一死的兴奋劲儿。甚至在夜里也拽着他醒来,在黑暗里中瞪大眼睛,清醒和睡意在跷跷板两头保持微妙的平衡。极静中他能听到手腕动脉里汩汩水流,身子换到另一边,则是心脏在胸腔里的砰砰跳动声。

 

支点位移,平衡随即打破,用来给化学试剂称重的精度极高的天平指针开始颤动,越来越快,重重黑影贴着他眼皮子而来,必须很用力才能压住声带,让午夜的寂静保持完璧之身。睡眠之中父母沉重而冗长的呼吸,汽车轮胎擦着柏油路面的尖啸,客厅里挂钟滴滴答答,听起来极不匀称,却说不清为什么总能在早晨该起床上学的时候准时指向六点。所有这些都在他的精心呵护中完好无损,除了宏宇起伏不定的身体,连同他的,像两个写不出代数式的波形曲线,在坐标系里慌乱地叠加、发射、干扰。

 

这一年春天来得猛烈,暖气停了没多久,正午时温度计就能升上二十度。惊蛰刚过,蛇鼠虫蚁纷纷骚动壁穴,院里花木扶疏,在雷雨中,能看到窗帘上零落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宏宇在上铺不安地翻身,薄薄的铺板吱吱作响,灰尘屑子落在他脸上,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睫毛抖动着刺痛了眼睑。雷声沉闷,雨云低垂,落水管里水流如瀑,在排水沟里溅起飞沫,只能期望所有的疯狂失范,在天亮前藏好抹去。像雨后的清晨,一碧如洗。

 

白天则是另一幅光景。

时间捱到白天就好过多了,拉开窗帘果不其然又是个好天气,晴朗已连续多日,泥土里寒冷的水分被置换到空气中,把春天弄得湿漉漉的。看着窗外的艳阳天,关宏峰的感触近乎侥幸,黑夜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暂时匆忙离去。但他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突袭是随时随地的,他无法控制。

 

院子里宏宇还在等,自行车铃摁得哗啦哗啦响,催促他快点,他们要穿过两个半个街区才赶得及在晨课开始前坐到自己位置上。他放下窗帘走了出去,卧室浸在被削减过后的晨光里,潋滟如一杯水。

 

高二功课已经很紧,文理分科意味着热身结束,接下来是要使出吃奶的劲儿备战高考。是非成败转头空,子在川上曰,不舍昼夜!老师看着座下七十二弟子,咬牙切齿。还嫌不够,每天差人在黑板旁边写下镶花边的美术字,营造紧张团结严肃活泼的氛围。市一中的重点牌匾就是靠这种准军事化管理死扣学生的剩余价值而来,在街上一身一中的校服就能引来注目礼,人们小声说,这都是一只脚进了大学门的。于是阳春天气里,十七八的年龄,却都挂着一幅睡眠不足发黄的脸。关宏峰和关宏宇不在此列,一个应付得来,一个不用应付,凭白比别人多出了好多时间,也多出了好多烦恼。

 

宏峰不是不担心宏宇的成绩,但宏宇说,世上的路千千条,条条大路通罗马。说话时,两人站在教学楼天台上,俯身向下看着,黑黝黝的脑袋们进进出出。偶然有颗锃亮的,属于操碎了心的教导主任,他像只捉小鸡的老鹰,没事就在空地上逡巡一番。课间休息,只有高一楼里的学生还在打闹走动。行道树新发的嫩叶随风轻摆动,一片绿烟如瘴。宏宇校服袖子拉到齐肘,两条胳膊蹭在石沿上,在经冬还嫌干燥的皮肤上剐出几道白痕。他满脸的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笑着。这时候说什么都多余,关宏峰伸手薅了薅宏宇头发,把它揉的更乱。

 

“别说这个了,哥。咱家有你就够了。”

宏宇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晃了晃里面还剩不多几根,点了搁嘴角马马虎虎地抽。毛病多得很,宏峰也懒得说,劈手夺过来猛吸了几口,烟头顿时一亮,滋滋燎上去一截。滋味意外得不错,关宏峰抽烟像抽彩票,有时能得趣,有时就是一泡尿的味道。确实很提神,他眯起眼睛吸了口气,脑子里有点发飘。

关宏宇还在絮叨,“我的理想是走最远的路看最美的风景,在最好的年华爱最好的人。所以呢我决定到社会这所大学里去历练历练。”他指指头顶一片天,“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你得接着往下唱。”关宏峰冲某点比出瞄准的动作。

“哥,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是人人都有理想的。我计划是,”关宏峰开枪:嘭!“先上大学。”

准星套准教导主任,那片地中海属于激光制导设备。

三四点的太阳暖意稀薄,风头里烟卷不经抽,多半让风抢了去,宏峰裹紧了校服。

宏宇扯他,“冷,下去吧。”

宏峰朝手心里呵了口气,烟味很冲,这么回班级可不成。下面那个锃亮的脑袋又出现了,大写的target,target,target,宏峰默念三遍,拼写正确,吐了口带烟味儿的唾沫。

 

等到愤怒的咆哮贯通整座楼时,宏峰快做完半张卷子。教导主任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虎虎生风,大声嚷嚷要各班班主任立刻清点所有学生人头,凡不在教室的一律写检讨请家长,明天统一交到年级主任处。学生们疯狂交头接耳,被这通意外弄得极其亢奋,以兴奋的表情面面相觑。关宏峰翻过卷子开始写第二面的题,隔两个教室里关宏宇埋着脸跟同桌说说肚子疼,疼得厉害,后脖颈都涨红了。

 

那时津港还没开始狂飙突进的城建圈地运动,大学也没扩招,重点本科录取率低于百分之五,考不上大学的人里不只关宏宇一个。厂子都还开工,大国企的工人依然拥有主人翁的良好感觉。原有的积习一概被继承,夏天发冰棍儿汽水,冬天发萝卜白菜大肉包子。日子像辆有轨电车,虽然破得四面漏风也还不徐不疾地开着。

 

所以这个春天没有丝毫特别,风是大的,云是厚的,到处飘着柳絮和蒲公英,鹅黄柳绿的前景上一片白茫茫。杨树和槐树还在长叶子,长成后便是夏天。他和宏宇早早脱了厚外套,穿单衣在风里一骑绝尘。车在胡同里就开始加速,出了胡同口上到大路,把自行车当风火轮使。宏宇骑着爸的二八老凤凰,上坡下坡,灰色套头衫鼓足了风,像一艘小舢板正在越过海平面。他骑着妈的坤车跟在后面拼命追,两条长腿可劲倒腾,频率快得叫人发笑。

 

他们要去向阳桥。津港市新华书店就在向阳桥头上,售卖最新款的音像磁带和图书。当时的精神文明生活中新华书店有着无可比拟的位置,闪烁着文化之光,像座宏伟的桥头堡屹立不倒。哥俩每次从这儿过,都会抬头打量红底白字的招牌,同时摸摸兜里有几块钱。一盒磁带九块八起,一本书十几二十,宏宇对财富的最初想象就是来到新华书店,捡看得上的随便买。

你就这点出息。说话的是宏峰。

都是你闹的。宏宇委屈。

他有理由委屈。学校后门口地摊上盗版磁带十块钱四盘,便宜不说种类还齐全,什么警察蝎子空中铁匠大卫鲍伊应有尽有。可关宏峰说不行,盗版不能买。知道什么是盗版吗,假设我以后写了本书,抽十个点的版税,如果都像你买盗版,我就得饿死。说话神情严肃又认真,宏宇即便听出了这里的逻辑混乱,也拿他哥没辙。

等你写书那时候,我绝对不买盗版。我跟你保证。

不成,快走。宏峰拖着宏宇一步三叹地离开地摊儿。

 

其实宏峰只是不喜欢盗版卡带的质量,里面的文案歌词错得一塌糊涂,太影响观赏体验了,他从来都不能忍受信息紊乱。宏宇觉得自己是日寇铁蹄下呻吟的良民。不过也无所谓,宏峰一样也得饿肚子,一周饿五顿早饭就能攒出一盘磁带。两人分食最便宜菜包子也更激发食欲,只是整个早读课走道里都飘着一股熏人一跟头的菜包子的浓烈气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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